此一别，许是永久

潘利君

　　我们应约到酒店门前时，已是薄暮时分。酒店所处的位置很僻静，路旁有许多不知名的树木，不远处是空旷的田野。夜色渐渐漫了上来，白天的暑气一点点消散，夏末的夜晚，风已有微微的凉意了。被暮色笼罩的树木和田野在微风的抚弄下，有了些许的灵动，草木特有的香味随风在苍茫的暮色里弥漫。

　　在两天前很意外地接到他的邀约电话时，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参加这场由他发起的同学会。却之不恭，再说，毕竟有二十多年未见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同学的面了。被内心某种渴望驱使着，我和萍还有另一位同学一起应约而来。站在酒店门前，萍说，给他打个电话吧。

　　在萍给他打电话的当儿，我茫然而又有些惴惴地立在暮色里，风舒软籽石榴缓地掠过双肩，额前的碎发轻轻扬起。这样缱绻多情，静谧安详的夏夜，无端地让我有些情怯了。刹那间，有关青春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

　　他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他紧蹙眉头时忧郁的眼神以及他开心时明朗的笑容，穿透二十多年厚重的光阴一一在我眼前重现。

　　荒芜的青春里，一摞厚厚的日记本是我最珍贵的收获。那里面写满了青春的快乐和忧伤，迷茫和无助。不知何时，他的名字闯进了我的日记本中。

　　如果那种对彼此最初萌动的朦朦胧胧的好感，可以称为初恋的话，那么我人生的初恋在那懵懂的岁月里让人措手不及地草草拉开了序幕。我不知道是对了还是错了，我不知道爱为何物，我不知道是怎样开始的，我忘记了又是怎样结束的。

　　青春里许许多多的记忆被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洗去了最初的明艳色彩，那些粉红的细节大多随着时日的流逝渐渐被遗忘，唯有那场刻骨铭心的、和着思念的等待像扎根大地的百年老树一样牢牢地留存于心底。

　　那时，高中除了寒暑假，还有麦假。当五月的风吹黄麦田的时候，麦假如期来临了。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十天的假期，既太短又太长，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思念太稠，日子太重，我瘦弱的身子承载不动。

　　好在，再难熬的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穿过一条暗无天日的隧道，我看见了白玉兰在六月的微风里恣情绽放。

　　终于开学了！

　　那天早上起床时，外面下起了小雨。我走在被小雨打湿的上学的路上，心想要飞起来，人想要飞起来。我的双眸一定是明亮而生动的，我的双颊定然绯红如霞。

　　然而，进教室的那一刻，当我以目光搜寻他的身影而无果时。心，蓦然一沉。继而，希望又像春天萌动的小草必定要破土而出一样，自然而然地升了起来。他会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去，第一节下课铃响了。他竟没来！

　　整整一节课，只要教室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警觉地以为是他来了。每一次的失望之后，希望又会紧跟着升起。我整个人没有任何思维，除了盼，就是等。这世上的一切全于我无关了，我耐心地执着地盼望着，等待着。

　　有时候，只有经过深切的体会，才能更好地领悟一句话或一个词语的含义，我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望穿秋水”。

　　一上午过去了，一下午也过去了，天黑了。整整一天我失魂落魄，想着明天早上他一定会到校，我像频临死亡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天亮了，雨依然下着。我等了一上午，又等了一下午。天，黑了。

　　天，又亮了。我固执地等，无望地等，痛心地等。一直等到内心再也燃不起一丝希望。

　　我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交替中终于精疲力尽。我真正地失望了——不是因为盼望落空，他整个人让我痛彻心扉地失望了。

　　教室外面，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玻璃窗扇蜿蜒流淌。教室不远处的那棵杨树在雨中孤单地挺立着，雨水从墨绿的树叶上一滴一滴滚落下来。白玉兰硕大的花朵被六月的雨水浇得七零八落。

　　教室外面喧哗依旧，黑板上老师的板书依旧。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渐渐地恢复了生机。我向同桌借来了这几天的课堂笔记，拿出本子和笔开始整理。

　　开学第三天夜自习快要放学的时候，他来到教室。我感到内心很平静，一如浪潮退去之后沙滩上死一般的静寂和寥落，又如美国大片**过去之后的索然。他当时解释说自己也想早点到校，只是因为麦子没收割完，加上天气不好要抢收，不忍心丢给年迈的双亲和年幼的弟弟。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常会想起那失魂落魄的三天，总觉得错付了那么美好纯真的情感和那么浓烈执着的思念。

　　也许，那种没有任何杂质的思念，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只会有一次。而那三天波澜起伏的内心经历以及情感冲击是人的一生可遇不可求的美。因此，我很怀念。

　　那年我们上高二，麦假后不久，他辍学了。高三开学前，我的眼http://www.ruanzishiliu.com.cn睛被邻居的孩子玩弹弓时无意碰伤。不知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在我住院期间，他去医院看望。当时我的左眼刚刚做完手术，双眼被白纱布蒙着，看不见他。只记得他给我带了一本书，是《茶花女》。临走时，他对我说他要出去闯一闯，要我好好休息。当时，我无法坐起，无法点头，也不知说什么。他就那样离开了病房。

　　至此一别，音讯两茫茫。

　　这二十多年间，我结婚生子，过着幸福平淡的柴米日子。我有很美满的家庭，很好的爱人，很懂事的女儿。在生活的缝隙里，我偶尔会想起那段岁月，会想起他充满朝气的脸庞，想起那个有月光的夜晚，想起他在月光下吹笛子的模样，那晚，是我们仅有的一次约会，就在学校操场南头。

　　“教我吹笛子吧。”他吹完一曲后，我说。

　　“女孩子不适合吹笛子。”

　　“那适合什么。”

　　“弹琴啊，女孩子弹琴时最漂亮。”

　　“不，我喜欢笛音。”

　　“好，我教你。”

　　……

　　二十多年的光阴，沧海桑田。如今，他会是什么模样呢？

　　萍刚刚挂了电话，他已从酒店走了出来。眼前的中年男人，让软籽石榴我有今夕何夕之恍惚。

　　重逢的刹那，我无言，他亦然。他微笑着站在酒店门口，把我和萍还有另一位同学迎到里面。从他身边走过时，我低头走了进去。

　　许多高中的同学已先于我们到了。寒暄之后，大家感慨不已。“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此情此景，该是悲呢还是喜？

　　整个席间，觥筹交错，笑语阵阵。我和他只有一句对话。他问：“孩子在哪里上学？”我答：“郑州。”

　　席毕，大家纷纷走出酒店大门。此时，繁星满天，月华如练，一如往昔。一张张微醺的脸在酒店门前闪烁的霓虹灯下泛着潮红。一阵风绵绵吹来，大家酒意渐消，互相道别。再次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抬头，目光与目光相遇。我说：“再见！”“再见！”

　　此一别，许是永久。

　　夜，已阑。风，微凉。我走在灯红酒绿的马路上，一辆辆车像留不住的时间呼啸着从我身边经过。路灯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单薄。

　　走到我家楼下，一抬头，看见窗口有灯光。烟火里的温暖，真实而生动地从那一方亮光里溢了出来。